援疆干警与吐鲁番人的“魏晋风度”
魏晋风度,集聚个性主义和自然主义的极致美感。它就像一阵惠风和畅的清风,吹得何其自然,又像一轮斜挂天庭的皎皎明月,显得何其灵气。而新疆吐鲁番人,恰好将这一切渲染到了极致。
邂逅一场“魏晋风雨”
魏晋,无疑是一段乱世。曹魏立国总共才四十六年,倒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姓司马;从晋武帝司马炎篡位到西晋灭亡,共五十一年,八王之乱就闹腾了十六年;东晋偏安江南,与北方的五胡十六国并存,虽然坚挺了一百零四年,但大部分的时间都处于“皇帝与权臣”的争斗中,更是一团乱麻。
这段乱世,涌现出了太多太多霸气传千秋的英雄,太多太多清高流万世的名士。英雄如祖逖、刘琨、王敦、桓温,名士如嵇康、阮籍、谢安、孔融。这些英雄名士构成了“魏晋风度”,千百年来,引无数后辈心向往之、叹息之!
初夏的一天,伴随着湖南夹杂着小冰雹的大雨,我们援疆小分队从黄花机场起飞。临行之前,心情莫名的有点悲壮,想起朋友们为我践行的场景,即兴写了首小诗:
挥泪饮青酒,豪情溢觥筹。
白雨浸衣褐,万里随疆游。
在飞机上装模作样地翻着王蒙的《这边风景》,边斜侧身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机舱外。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,整整四个半小时舍不得眨下眼,一直心潮澎湃地感受着云朵在脚底下掠过的快感。抵达新疆后,我们八名援疆战友被送到吐鲁番,位于新疆中东部,天山东部山间盆地,一个被称之为“火洲”的地方。就这样,我开启了一段吐鲁番时光,邂逅了一场“魏晋风雨”。
魏晋风度之一:率性饮酒
老葛,是吐鲁番托克逊一个单位的副院长。身长一米八五,魁梧异常,但带着一副眼镜,斯文了些许。见到我的第一面,老远就从人群中打着招呼,好似老朋友一般,“哎呀,湖南的小兄弟,早听说你要来了,欢迎你啊!”声音很洪亮,在一堆人当中显得“鹤立鸡群”,让我想起这个成语的典故人——嵇康的儿子嵇绍。我的手被他握得颇为尴尬,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玉树临风、光彩照人,另一方面在于我实在不知如何回应,我们南方人多少都有点小家子气,放不开。老葛倒自哈哈大笑起来,笑声爽朗如桓温,“明儿,我找你喝酒去!”
饮酒,是魏晋名士的标志之一。没有酒喝,哪来的魏晋名士呢?且不说曹操的“何以解忧,唯有杜康”。单论我们的“竹林七贤”,随便揪出来一个,恐怕都是“酒坛子”吧。对于老葛的邀请,我岂能爽约。是日,阳光毒辣,我们一行人弃车顺着阿拉沟的一条小河徒步,晒得口干舌燥、人面如墨,走了两三个小时,老葛拿出备好的毛毯往树荫下一放,司机将早就备好了的手抓肉、白粮液从后备箱拿出来,还没放稳当,老葛也不客气,径自拿着一瓶酒“咕噜”下去小半瓶,看得我是目瞪口呆。我们就这样喝着,从中午十二点喝到下午五点。醉酒的老葛和朋友们伴着伊斯兰乐曲“翩翩起舞”——实则是东倒西歪,嘴里还念念有词“再来!再来!”。这一群中年老爷们扭动着健硕的腰肢,滑稽中显露着放荡不羁,在吐鲁番热辣的阳光下,也不失为一道奇妙的风景。不自觉地我就醉了,醉得很彻底。梦里吟着两晋之交郭璞的诗句——林无静树,川无停留。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躺在地上,疏密相间的绿叶点缀着湛蓝的天空,来自天山的冰雪融水从身边“淙淙”流过。那意境实在妙不可言。
我想,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将魏晋风度与吐鲁番人联系在一起的原因吧。我遇到的老葛,后来相识的买买提、米兄弟等等,无论维汉,都能喝。虽然可能比不上魏晋人的嗜酒如命,但他们席地而坐就能饮是颇为潇洒快意的,体现着他们的率性而为,不拘一格,这正是“魏晋风度”的精髓。
魏晋风度之二:清风朗月
魏晋风度,集聚个性主义和自然主义的极致美感。它就像一阵惠风和畅的清风,吹得何其自然,又像一轮斜挂天庭的皎皎明月,显得何其灵气。唐朝李白的《襄阳歌》曾唱到:“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,玉山自倒非人推。”这句诗放到魏晋名士当中再贴切不过了。我们常说的谢鲲也好,王羲之也罢,更不用说陶潜了。哪位魏晋名士不是风采翩翩,脚踏清风,吟诗望月?
在吐鲁番,最让我感到惊奇的是,每家农户外都放着一张大床,他们每天晚上都是睡在室外,以天为被。入夜,一家人或坐或卧,望着星空或朗月,享受着带着葡萄清香的阵阵微风,侃侃而谈或静坐沉思。那画面直接把我带到了魏晋,在穿越的时空里。我仿佛看到了一边抓着虱子,一边高谈阔论的刘伶。他赤裸着身子斜视着我“天地就是我的房屋,房屋就是我的衣服,请问你为什么要走进我的裤子里来?”谈起吐鲁番人的“清风朗月”。还有一多半是因为他们的风流做派。傍晚时分,行走在街头,常常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男子席地而坐,就着几串羊肉喝着乌苏酒,无拘无束,将所有的烦恼都抛却脑后!犹如魏晋的谢鲲之辈,常与王澄、胡毋辅之及阮瞻等人披头散发,裸体箕踞而坐,慨叹、畅谈。还有一次当车子开过茫茫的戈壁,进入到一大片草地时,我们在草地上竟然看到有一个男子背着一张大床在行走,众人顿觉惊愕,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怎么有人背着个床行走呢?走过去一问,这个维族兄弟竟是为了享受草地上的夜晚,特地开车将床运到草地上来露宿!
吐鲁番人生活中的放浪形骸、纵情任性和不拘小节犹如魏晋时期的“清风朗月”。这阵清风,代表着吐鲁番人的个性和精神的自由,他们忘却凡尘的种种忧愁,享受着大自然馈赠的自由和豪迈,脱超于人间!
魏晋风度之三:风尘外物
“风尘外物”语出《晋书·王戎传》:“王衍神姿高彻,如瑶林琼树,自然是风尘表物。”意即超脱于世俗之外的人物。
一个周末,我随大队人马到达克尔碱,一共三辆大巴,浩浩荡荡。行车至一烧烤绝佳处,将锅碗瓢盆一股脑卸下车来。几十号人捡柴火的捡柴火,搭灶的搭灶,切肉的切肉,余下的人三五成群围个圈,喝酒吹牛侃大山。那天,不知一种什么样的情愫,让我不想待在人群中。于是顺着小河散步,远处的荒野连绵,与脚下的水流声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美,不知道走了多远,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“你是来游玩的吗?”我着实吓了一跳。回过头看见一个小伙子趴在树枝上摘桑葚,他身材不高,一米七左右,二十来岁,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,穿着同样黝黑发亮的黑色体恤和运动裤,讪笑着看着我,但仍掩饰不住内心的羞赧,于是从树枝上跳将下来自顾自地缓解着尴尬“来尝尝我们的桑葚”。我们在内地常看到的桑葚是黑色的,吐鲁番的桑葚有白色和黑色两种,白色尤其甜,而且带着天山的独特风味。我大略尝了几颗,小伙子很热情,邀请我去他家坐坐,喝杯茶。
这是一个典型的维族院落。土砖房,高不过两米多,有两间卧室兼客厅,大大的土炕,没有任何电器,也没有任何装饰物。小院则用篱笆围起来,栽种着几棵大桑树,树下当然也摆放着一张大床。小伙子告诉我他叫玛依努尔,维语的意思是“月光”。方圆几十里只有他们一家人,而他的大哥二哥都去乌鲁木齐打工了,家里只有他和年迈的老父,说这话的时候玛依努尔的老父亲斜坐在门口的老木椅上打盹。院子旁边就是他们的地,种了一些高粱之类的农作物,还有个羊圈,放养了几只鸡。
陶潜有一首诗——“平畴交远风,良苗亦怀新”,在平旷的原野上,清风徐来,茁壮成长的禾苗欣欣向荣。我想大抵就是描述这样一番景色吧。魏晋多隐士,如谢安等。他们喜欢月下柳,松下风。而这一切,在克尔碱一个普通农户家就已体现得淋漓尽致。我仿佛回到了陶潜的小院子,看着他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。
闲聊了一会,玛依努尔说要出一趟远门,第二天他有一个发小在乌鲁木齐办喜酒,他得在天黑之前赶过去。我们的玛依努尔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很神气,好像是他自己要结婚一般,而且特地用了一个叫“发小”的词。他边说话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。我就问他,“你怎么去呀?”因为这地方很偏僻,根本没有班车通过。玛依努尔迟疑了下没回答,显得有点难过,“我有一辆摩托车,上个月坏了一个部件,我放到我一个朋友的修理店修了很久,我想反正要给别人赚钱,给别人赚,还不如给自己的人赚,肥水不流外人田嘛,但是修好之后我大前天骑回来,才不到一天又坏了”。他顿了下说道“整整花了我两百块钱!”
“但是,我没有看到你的摩托车呀?或许我可以帮你修修。”
“我昨天又推过去让他修了”玛依努尔回答道,“我不怪他,做生意嘛,总是会出现这样的问题”。
我为玛依努尔感到有些生气,责备他为什么还要相信他所谓的朋友,这明显是在坑他么。玛依努尔笑了笑“怎么会,不会的嘛!”
魏晋风度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雅量和大气度。玛依努尔生长在一个不追求物质的世界里,纯真和善良包裹着他。在我来吐鲁番之前,听到一些内地人对维族农民的误解,认为他们“没文化”、“容易被蛊惑”、“极端”,实则不然,他们有我们很多没有的东西。我们内地的文化过于现实,玛依努尔们则超脱了外物,雅量和大气度体现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。
在离开玛依努尔家的时候,我特地叮嘱他不要急着走,他可以搭乘我们的大巴到托克逊县城,再坐公共汽车到乌鲁木齐。我说这话的时候,玛依努尔非常感动,握着我的手说感谢。我说等我们吃完饭回去的时候就叫他。那天大约是玩到下午五六点,我喝醉了酒差点忘记了这事。幸好刮起来的一阵阵大风唤起了我的记忆,我踉踉跄跄跑到玛依努尔家门口喊他。他早打包好东西等着我,但在出门前他老父亲还要叮嘱他一些东西,我就先返回营地上大巴了。一上大巴我就躺下了下来,喝醉酒我就喜欢呼呼大睡,这个毛病让我现在后悔不已。后来我听大巴师傅说,在返回的路上有一个维族小伙子拦住车子要上车,说是我们的人答应他的,但师傅一方面为了安全考虑,一方面觉得车子上可能没有位置,执意不让那个小伙子上车。双方纠缠了一会儿,他一旁的老父亲觉得有些恼火,一把就将小伙子拉走了。
那个小伙子肯定就是玛依努尔,我不知道他会怎么看待我?是不是让他误了发小的婚礼?是不是觉得我就像他维修店的朋友一样?但这一生,我可能都不会再见到他,也无法跟他解释了。但他们的“魏晋风度”令我沉迷,也将是我一生珍藏的精神财富。